单士兵
今天,是12月13日,我的心又住回那座城市——南京。那是我心中的伤城,我一直都希望她能拥有新的灵魂。
绝对不是因为今天成为首个国家公祭日,我才想起南京大屠杀。每年,刚进12月的门,我都会特别想念南京。仰望青山,面对江河,我有时还会默默自语,南京又要鸣警报了吧。
那时,心里就会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凄鸣。这才是真正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声音最后的出口,就是眼睛,而且,常能带出泪水。
有时,我也会想,为什么自己会对南京大屠杀有着如此刻骨的痛感呢?还真得套用那位诗人的话来说,那是因为我对南京这座城市爱得如此深沉。
南京是我的梦想之地。在上世纪末,我从故乡苏北淮安到省府南京,去追逐年轻的梦想。那个冬日凌晨,在冷风里,在迷离的星光下,在狗叫声衬托的冷寂中,我背着滞重的行囊,走出幽深的街巷,走上赶往南京的早班车,开始漂泊人生。后来的生活并不太顺,有很多日子,在秦淮河边,在梧桐树下,我都挥洒过自己的忧伤。
那是我一个人的忧伤。只不过,日子久了,那点小优伤,在心里就被这座城市的大悲情覆盖了。为了融入南京,我读了太多南京历史。从六朝烟云到民国兴亡,从故国残梦到秦淮烟粉。我的南京呀,低回婉转,悲恨相续,真是个“短命王朝、偏安朝廷、悲情城市、伤感之地”。
但是,这一切,还不是我真正将南京视为伤城的原因。直到有一天,我读懂南京大屠杀,我知道,这辈子,南京在我心里,是一座永远的哭城了,是一个浓得化不开的伤城了。
那是一个夏天,我的情绪怎么也无法从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中走出来。“忘记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这是她敲给现实的历史警钟;“如果我不曾得知南京暴行,面对这样一个拥挤而繁荣的城市,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所发生过的一切。”这是她写给庸碌生活的人生警句。张纯如的勇气与情怀,让我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走进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绝望的手,坚硬的墙,还有陈列屠城血证的图像与物件,一下子把我推进历史浓黑的烟云中。
1937年12月13日至1938年1月,短短六周,日军在南京屠杀30多万平民和俘虏,平均每12秒就杀害一名中国人。日军少尉向井敏明和野田毅进行杀人比赛,一个杀了106人,另一个杀了105人。由于分不清谁先杀到100人,于是以杀150人为新的比赛目标……这些冰冷而抽象的数字,这种惨绝人寰的罪恶,那一天,在纪念馆里,在我的心里,具象了,清晰了,铭记了。那场灾难,我读懂了。
热血只有在沸腾之后,才知道什么是冰冷。那个中午,空旷的纪念馆里没几个人,我身上越来越冷,心开始不停地颤抖,来自历史深处挥不开的呜咽低泣,在拼命往耳朵里钻。我跑了出来,趴到烈日下的墙上,开始哭,那一刻,我觉得泪水都快结冰了。我痛恨,人类竟然走到那样黑暗的历史节点,让无数生命在绝望无助中变成永远的冤魂,让一座城市在以后的隔代哭声中,还是挥不去沉重的伤痛。
从那时起,南京彻底成为我心中的伤城。后来的日子,我成为外省人,不断地漂泊。每次回故乡,经过南京,总会想起文天祥战败被俘后,经过金陵写下的那首《过金陵驿》:“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历史的亡国之恨,现实的飘零之苦,都托付在一座伤城之中了。
“原来,身边的人有一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竟然是这么可怕”,这是电影《伤城》里的台词。历史上的那个今天,有太多的生命消失;现实里的这个今天,如果人们对此还是无声无息,那才是真正的可怕。拒绝遗忘,学会反思,道理能说得很清楚,可是,在现实中怎么做,却往往总是成为遗憾。如今设立国家公祭日,也就是在弥补这样的遗憾吧。
是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伤城,但是,南京应该是所有人的伤城。也只有读懂南京曾经的悲伤,才能在现实中学会砥砺前行,南京也才能拥有时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