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郑州)
《罗斯哈尔德》
我喜欢德国作家黑塞,喜欢《荒原狼》,喜欢《悉达多》,喜欢《玻璃球游戏》。他的作品,我读一部喜欢一部。我的喜欢跟他获诺贝尔文学奖没什么关系,我的喜欢是一种复杂的交织。有钦羡:他怎么能写成这样?!有惊叹:原来可以写成这样?!也有嫉妒甚或是妄想:其实,我或许,也有可能写成这样呢。
最近读的是他的《罗斯哈尔德》,一个小长篇。也喜欢。
罗斯哈尔德是小说中一个庄园的名字,画家维古拉特的家。维古拉特声名显赫,画价高昂,才华与财富丰盛并存。但他的家庭生活却甚不如意。其实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某种程度上简直可以说是妻贤子慧,偶尔还会其乐融融。但是,那个既古老又新鲜的问题来了:夫妻之间在心灵意义上不可深交,当然也没有激情。这让维古拉特的家庭生活变得黯淡苦涩。小儿子皮埃尔是他和她唯一的共同光亮,但这光亮本身也是发电不稳摇摇晃晃,并不能在本质上解决他和她的问题,甚至为了争夺皮埃尔,他和她的关系变得更为沉郁、隔阂和怨哀。
我知道,对很多人尤其是已婚男人来说,维古拉特面临的这种情状应该是无伤大碍。或者离婚再娶,或者就这么凑合下去,让红旗不倒彩旗飘飘,反正谁都不可能在漫长的婚姻中得到长久不变的鲜甜——这几乎就是缘木求鱼。但维古拉特就是傻,就是不会敷衍。于是这个本可以化重为轻的问题在维古拉特这里却成了坚决不能忍受的重大。他不依不饶地要去解决。然而,对于他这样被艺术统领的人来说,解决的过程本身又是多么困境重重啊——
“我已经习惯了静坐,工作,一想到法庭和律师,想到要打乱一切日常生活习惯,我就感到害怕。如果我能找到新的爱情,可能会更容易作出决定。但事实表明,我的本性竟比自己预期的更难以适应变化。我悲哀而羡慕地爱着那些俊秀的少女,但这种爱不是深爱,我越来越意识到,我无法像爱绘画那样投入地爱上任何一个人。那种爱要求人热烈,忘我,所有的愿望和期慕都以爱为方向,事实上,这几年没有一个人走进我的生活,无论是女人还是朋友。”
父母给了他一条命,艺术又给了他一条命。父母给的命是生命,艺术给的命是宿命。生命和宿命,都不能选择。这就是命中注定。
“如果一定要解释我为什么是艺术家,为什么要画满整幅画布?我会回答:我画画,是因为我没有可以摇摆的尾巴。……猫、狗以及其他一些有灵性的动物都长着尾巴,之所以长尾巴,不仅仅因为它们有思想、感觉和痛苦,尾巴能卷成无数种曲线,能为每一种情绪、每一次内心的震颤、生活感受的每一丝微妙波动赋予一种奇妙而完美的语言。我们没有这样的语言,然而我们之中那些生命力更强劲的人却需要它,因此他们才发明了画笔、钢琴和小提琴……”
作为一个画家,他珍爱并沉迷于自己的艺术生命——他生命中的生命。但作为一具凡胎肉身,他却越来越无法去享受和追求普通人更容易拥有的所谓幸福。如同略萨的那个著名的比喻,艺术像绦虫,吞噬了他生命里最为精华的能力和热情。于是这种本来是最能爱的人,在具体的生活中,渐渐失去了爱的能力。“不幸福就是一种耻辱。”小说中的维古拉特如是说。于是他将耻辱深藏,拒绝向别人敞开自己的生活,将无法言明的痛苦和热爱,更疯狂地投入到艺术世界中去。
他似乎没有错。妻子似乎也没有错。孩子们当然更没有错。呵,大家都没有错。但是肯定是有某个地方错了。究竟是哪里错了呢?我不知道。如果一定要我说,我想,也许是这样的:红没有错,紫没有错,红和紫配在了一起,这就有了错。正如,他没有错,她也没有错,他和她组成了一个家,这就有了错。——还是黑塞说的更好啊:“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失败的婚姻,但它并非基于一种错误的选择,而是基于一个深层的问题:一位艺术家或思想家、一个男人,他不仅凭着天性去生活,而且想要尽可能客观地观察和表现他的生活,这样的一个人是否能够结婚。”
这样的一个人是否能够结婚?
当然能。但是,通常他也注定没有太好的运气会在世俗的情感模式中获得那种温馨祥和的一劳永逸。艺术和艺术家的本性决定了:他必须去尽力挣脱与艺术自由和艺术疯狂势不两立的那些藩篱桎梏,他必须去尽力和平庸的生活进行不懈抗争,然后,在抗争中,他会收获艺术世界里奇异神秘的璀璨珠宝,再然后,让这些珠宝的光芒默默陪伴着自己的孤独灵魂。
这是代价。爱自己,爱艺术的必然代价。
这样的艺术家有很多很多,维古拉特只是他们的代言。正如罗斯哈尔德所意味的庄园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它们坐落在千千万万个维古拉特的躯体之内,不同的只是地段、面积、外观和房产证上的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