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河北)
胡学文,男,作家。曾获《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等。
中篇小说《从正午开始的黄昏》获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现居石家庄。
飞机穿越大西洋上空,还没有美国这个概念,满脑是爱荷华的红叶,还有小鹿,爱荷华河。直至降临纽约机场,才明确感觉美国到了。不同的肤色,一样的匆忙。很快,我感受到美国人的认真。同行的佤族作家聂勒一张表格与我们有异,被扣在警务室。一行人就那么站在大厅一角,焦灼地等待。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等待。行李车锁铐在一起,付费才可以使用。这就是美国了,如同面对一个人,互相不说话,却处处提醒彼此的存在。两个小时后,聂勒出来,据说和美国使馆通了电话,此聂勒乃中国佤族诗人,确凿无疑。聂勒嘻嘻哈哈,我们悬着的心回归原位,匆匆赶往登机口。还是晚了一步。只有另一个机场还有飞往芝加哥的航班。奔出机场,打了出租,总算赶上了,但不能乘同一个航班。天色已暗,两拨人相聚于芝加哥怕是半夜了。再次起飞,我松了口气,虽不能正点抵达,但终究在计划之内。插曲有插曲的好,即使有意制造,往往不得。
虽然看过中西方文化比较的某些著作,但那种记忆是硬冷的、生涩的,而一同生活,面对面交流,那感受像即将出窝的雏鸟,毛绒绒的,富有生命力。如果前者的痕迹是划出来的,后者则经过细腻春水的浸润。
和美国作家在中国的待遇不同,到美国后,我们是领取各自的伙食费。没人替你点菜,想吃什么自己点。好像有谁说,美国不够热情,我倒喜欢这样的方式。不必把时间浪费在餐桌上,不必为了颜面碟碗叠摞。给我们做翻译的小刘是湖北人,他到爱荷华大学就读,所住的宿舍空空荡荡,除了电脑桌,其它都是在爱荷华城捡的。
到美国前,读聂华苓老师的《三生影像》,一下就喜欢上那里。到爱荷华已是夜晚,车外除了灯光,就是暗影,什么也看不清。次日起个大早。近处远处,皆是染红的枫叶,颜色稍暗,待日光抚过来,一下鲜亮如火。难怪……我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轻快而机械地迈着步子。行走,是我在爱荷华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当然,意不在走,在看。美国的大学没有院墙,爱荷华大学亦如此。就算没有院墙,但无形的墙总有吧——我真的很想找到,绕一圈也就两小时,我没有找到。
我还喜欢顺着爱荷华河行走。爱荷华河就在我们住的宾馆旁,河面几十米宽,水势平缓。这是一条文学的河流,当年正是在这条河上,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先生划船时,她的提议,催生了著名的国际写作计划。因这个写作计划,爱荷华不再仅仅属于美国。每次我走在大桥上,都要凝望一会儿。聂华苓在《三生影像》中特意写了那条小船,并风趣地说:“就在那条小船上,我突发奇想,对保罗说,何不在爱荷华大学你那原有的作家工作坊之外,再创办一个国际性的写作计划?保罗支吾几句,用手捂着嘴,示意我别作声,指着一只梅花鹿在岸边看着静静流去的爱荷华河。其实他当时无法立刻回答。”还说,“就从那条小船,我和保罗一同走过20世纪的人景——欢乐、灾难、死亡、生存。”我没看到小船,但船的影子犹在——不仅仅是水面上的船了。
枫叶、河水让人迷恋,但爱荷华的文学气息更让人迷醉。国际写作计划于1967年诞生,至今已有一千多位作家从世界各地来过爱荷华,说它是文学之城,绝不为过。在爱荷华,如果有人在街上朗诵一首诗,绝对不会被视为神经病。中国和美国,不,中国作家和美国作家——范围再小点,中国的部分作家和美国的部分作家,谁更钟情文学?我无意做这样的比较,只是忽然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在敦煌,两国作家参观完莫高窟,在规定时间内各写一个片段。每个作家的风格不同,但中美两国作家各有共同点,美国作家很理性,多以内心为出发点,中国作家则喜欢抒情,多从民族从国家出来。这涉及到文化背景的差异、作家的责任,还有其它因素吧?三言两语说不清。但关于文学的话题,我想,每个话题都是一粒种子,尽管不知哪粒生根,哪粒发芽,哪粒结果和结什么样的果,但每一粒都隐着想象的空间。
松鼠,是在美国见到次数最多的一种小动物。芝加哥大学,爱荷华城,华盛顿公园,到处都是。它们胆子很大,常常跑到人的脚边,闻闻嗅嗅。我喜欢松鼠,固然因其可爱,但更因为童年记忆。儿时,在秋后的田野上,它们一蹦一跳,从容走出我们的视线。后来就见得少了,就算在田野走几个来回,也很难看到。除非在峨眉山这样的风景区,当然,在一些市场也能见到——关在笼里的松鼠。在城区见到如此多的松鼠,还是第一次——与我的孤陋寡闻有关吧。我拍了不少松鼠的照片,在照片上,从那清澈的眼神里,仍能瞧出它们的机灵。同行的一位作家说,在我们老家,都得烤了吃掉。他不是玩笑,真实的语气里颇多感慨。我不是苛责什么,我想他也不是,在饥饿年代——尽管我没经历过,什么没吃过?草根、树皮、裤带……生存是残酷的,但非饥饿时期呢?
忽然想起看过的一则文字。某地喜欢吃猴,而且是猴身上最精华的部分——猴脑。过程是先把猴的天灵盖揭开,猴并未死亡,置于餐桌中间的洞下,将烧得滚烫的调料汁泼于其上,一道美味由此诞生——声色俱备。笼里的猴子已然料知自己的命运,当厨师走近笼边,猴子便互相推搡,老弱者被推至笼口。最终,它们都要去那个地方,但捱一天算一天——只能如此。我很想就此写篇文章,但每每提笔,都被那凄然的目光刺痛,只好搁下。或许是个例吧。况且,也与饥饿有关。饥饿的形式有很多种,未必胃里空空就算饥饿。好多时候,面对汹涌的饥饿,我们无能为力。
松鼠不在访美的内容之列,但意外的相遇,难以忘怀。况且,意外、饥饿,此话题终是与文学有关,所以赘述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