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1780-1867)在绘画史上被称为新古典主义,但是我看他那幅《泉》,似乎更符合浪漫主义的准则。
《泉》这幅画安格尔在30年前就开始酝酿,他曾画过一些草图,但总不满意,这一点可以在他的《阿拉底奥曼的维纳斯》中得到解释,这两幅画有许多相同之处,尤其是人物形态,不同的是《泉》删除了《阿拉底奥曼的维纳斯》中长翅膀的小爱神,原来按照古典主义原则摆出来的梳妆的姿势顺势成了《泉》中倾倒水罐的姿势,于是,一个遥远的希腊神话的女人维纳斯,在你赞叹和倾慕的时候,依然是赤一双足走到你的面前,成了一位亲切的但不容亵渎的美丽少女。
多年以前,我曾有过一本全开张的高档铜版纸大挂历,第一张就是安格尔的这幅《泉》,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暖暖地照着,美丽的少女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能为你披件衣服吗?但愿你不会感到寒冷。一年12张的西方绘画大挂历一张张全部翻过去了,我又重新翻回到这幅《泉》,并且连续几年挂在那儿。
我还在一家油画店看见过这幅《泉》的临摹品,和凡·高的《向日葵》、莫奈的《菊花》等临摹品挤着挂在一块儿,只是那颜色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色迷迷的味儿,像是一位扭捏作态的风尘女子。安格尔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位融合了古典美和写实美的理想女性,会在异国他乡沦落到如此地步,也绝不会想到和凡·高、莫奈这些后生小子们这般亲热地挤在一起——本来就是三股道上跑的三辆车——最起码也是两股道上跑的三辆车,凡·高和莫奈都属于印象派,虽然凡·高是后印象派了,作为新古典主义的安格尔,或许对他们是不屑一顾的?就像他对待德拉克洛瓦的浪漫主义仇视的态度那样。
安格尔画有一系列土耳其宫女的形象,《瓦尔平松的浴女》《宫女》《土耳其浴室》等等,女性腰部都显得修长而柔和,为了心目中的美感,画家刻意改变了人体结构:“他把人体的各个局部忽而放大,忽而缩小。”他同时代的人评论他那幅《大宫女》时指出,他的这位宫女的背部至少多了三节脊椎骨。但也正是由于安格尔对古典主义的越轨,才充分显示了他对美的想象力。
法国政府曾为安格尔举行过一次有数百位社会名流参加的盛大宴会,并请著名的音乐家柏辽兹到会演奏,法王路易·菲力蒲还亲自陪同他参观凡尔赛宫。这是安格尔受邀在罗马完成《土耳其宫女与女奴》等,轰动罗马画坛载誉返回巴黎的事情。
几十年之后,马蒂斯也画过土耳其宫女题材的画,可马蒂斯是饿着肚子画的,宫女身边摆放的几个果子一画完就狼吞虎咽地进了这位野兽派的肚子了——马蒂斯后来阔绰了,只是他画的土耳其宫女怎么看都像是穷人家出身的,不像是安格尔画的,一看就是富人家长大的。
除了45岁那年即成为皇家美术院的院士之外,安格尔还受聘担任过意大利罗马的法兰西艺术院的院长,82岁那年取得帝国元老称号,第二年,又接受了他的家乡蒙托榜市献给他的一顶金色桂冠。连拿破仑都说他,继承古希腊的光荣传统,把他的生命和才华献给了美的永恒典型的绘画。安格尔心安理得地得到了一个在世的画家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誉。看看在他之前的达维特,这位法国画坛最有影响的入世画家,他那因政事变动而大起大落的人生命运;看看在他稍后的德拉克洛瓦或者库尔贝、杜米埃,尤其是曾经受过牢狱之苦的杜米埃,晚年雨果、巴尔扎克、卢梭等作家为了解决他生活的燃眉之急,曾为他筹办了一次油画回顾展,但这位批判现实主义大画家仍然不得不靠乐善好施的柯罗的周济,才不至露宿街头。
安格尔,知足了。
1867年1月8日,安格尔宴请几位朋友聚餐结束后送他们到门口,天气很冷,一位女宾——巴尔扎克的儿媳妇姆尼斯基伯爵夫人提醒他小心着凉。安格尔不无快乐而殷勤地回答:安格尔身为女士的仆人,死后仍愿意为女性效劳。
翌日,他被诊断得了肺炎。几天后,他停止了那颗为绘画而匆匆赶路跳动的心脏。终年87岁。
阳飏 (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