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新疆)
刘亮程,男,作家。多篇散文选入全国中学及大学语文课本。散文集《在新疆》获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现居乌鲁木齐。
新疆一直存在着两个时间,当地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习惯用新疆时间,汉族人用北京时间。一般单位开会,通知上都标明北京或新疆时间,不然人们到会的时间就会差两小时。我在新疆这么多年,虽然一直用北京时间――事实上我很少用过时间,我从来不戴手表。时间对于我,只有上午下午,白天黑夜。这是一种馄饨的农民时间,没有被分割成小时分钟。但我仍感到另一种时间的存在——新疆时间。
在新疆,我看见过生长一棵树的时间。长老一个人的时间。河流干涸,绿洲变成沙漠的时间。塔里木地下油气开采到抽空的时间。还有隐藏在这一切中间,让我从出生,长大到40岁的时间。
我在北疆,那块叫黄沙梁的地方,感受到了比任何时间要慢多少年的——黄沙梁时间。
新疆给了我一种脱离时间的可能。一直向后走的可能。
我在新疆的漫长时间里,获得了我的目光、口音、味觉、走路的架势和文字。
人们一直在忽视新疆的时间。一些内地朋友,天不亮打来电话。他们那边,大半个中国的天都亮了,他不知道新疆的天还黑着,我们还有两小时的梦和睡眠。当我们在北京时间10点上班,他们已经快下班了。而他们下午上班时,我们正在午休。我们和内地的接触和联系,一直存在着时间障碍。
我们的政府文件,大都以两种文字下达。汉文在前,维文在后。因为维文从右往左读,书页从后往前翻,所以在他们看来,汉文排后,维文在先。从汉文的角度看,正好相反。两种文字就这样背靠背,好像一对好兄弟。这边汉文说什么,那边维文也说什么。
新疆开会的时间也比内地长一半,因为传达的文件和领导讲话,大都要维汉两种语言表达,会场上的情景大多是,用汉文念文件时,维吾尔族人在睡觉,用维文读时,汉族人在睡觉。但每一种意思都要表达两遍,因为对每个人来说,母语听到耳朵里才是可靠的。
几年前,我在库车文物馆,看到出土的龟兹文书简,维吾尔族馆员说,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认识这种文字,一个在日本,一个是中国的季羡林,听说日本的那位学者已经去世。龟兹文变成了一个人的文字。我凝视那些陌生的字符,哪个词是太阳?哪个词在表达爱情?在这些残断字句中,有没有半句诗歌,安静的躺在中间呢。
在一种语言死灭前,操持这种语言的人在干什么。他们有没有为母语而战斗。当被说出和命名的一切,被另一种语言重新说出。河流将不是河流。月亮有了另外的名字。那些牛羊,将被另一种声音吆喝驱赶。
有数十种文字存在于古代新疆。这里的许多东西都被完整的认识过,可是我们已经不认识那些字。那些死掉的文字,在说什么。依旧活着的文字,又说些什么。当一种文字消失后,他的诗歌,他歌唱过的爱情,他曾经说出的阳光、苦难、生死和命运,都归于沉寂。我们用另一种语言重新说出的,还是不是那些东西。
我认识的活在新疆时间里的那些人,40岁以前,活3年算一年,岁数迟迟不往前走,永远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40岁以后,活一年算5岁,几年就活到八九十岁了。一百多岁的老人到处都是。其实一些人,早就忘了自己多少岁。有一年我在尉梨县罗布人村,和当地有名的百岁老人阿不都聊天。我问他多大了。
123岁。他说。
过了三年,我又去罗布人村,问他多大岁数了。
118岁。他说。
在我看来,他肯定比一百多岁还要大,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和胡杨一样古老而结实的东西。一种特殊的只有在新疆时间里活出来的年龄。
我在新疆时间中度过了半生,我的长相既像维吾尔人,又像哈萨克和蒙古人。我应该是匈奴人的后裔,我老家甘肃酒泉,河西走廊一带的匈奴,在汉代多改姓皇姓。我的祖先,把什么样的姓氏丢掉,改姓为刘。我的目光肯定是这个地方的。地域的辽远和开阔,使我的眼球朝后凹进去,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这是一种新疆人的目光,中亚人的目光。也是汉史中时常描述的“窥中原”的目光。
最后,我想说的是,尽管我平常用北京时间起床睡觉,上下班,吃饭,约会朋友。我死亡时,我会把一直使用的时间倒回两小时,回到我自己的时间。
一种黄沙中的时间。月亮、尘土和绿叶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