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北京)
读一读路易奇·巴尔齐尼的《意大利人》这本书,可算是摸到一点点意大利风情和意大利人的脾性;甚至找到了作为异国人的自己在意大利所处的恰当位置。我建议到意大利小游和长住的朋友们,不妨买一本《意大利人》带在身边,厚不满寸,思想和文采一流;既增长见识又启发思想,令人产生一种前所未见的亲切的信任和快乐。
这位活了76岁的意大利人用意大利风格介绍意大利,几乎信口开河、随手拈来,占了自己是意大利人的方便。他的老前辈马可波罗写起中国游记,就远不如自己是中国人的孟元老写的《东京梦华录》的汴梁景象,也不及杨衒之所撰《洛阳伽蓝记》里洛阳风物那么充实感人。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历来彼此间所创造出来的“遗憾的美丽”,确实也给世界文化放出过异彩。普契尼《索伦托公主》里的中国、《蝴蝶夫人》里的日本岂不都是“天晓得”和“哪里说起”的事?艺术似乎也在担当一种教育人们宽宏大量的任务,从而能欣赏历史正确和谬误之间触发的幽默的美感。
查良镛40年前送过我一部他翻译的美国记者写的《中国震撼世界》,其中说到他有一次黑夜里被带到一个解放了的小村子里,被一群惊奇而热烈的农民团团围住,但不知道该弄些什么东西才能让这个满手长毛的美国客人吃饱肚子。一位据说在城里见过外国人的内行走出来,手指顶着这位记者的脑门对大家说:
“他最爱吃甜的东西!”
于是满满一盆煮熟的、剥了壳的鸡蛋和一碗白糖摆在客人面前。
“吃!”大家热烈地叫将起来。
陌生、好奇、充满善良的祝福意愿。
一位波兰朋友在纳波里大学教书,他给我讲过一次在海边散步的遭遇:
“两个青年骑着一辆900CC的摩托车迎面冲来,停车之后对我说:
“‘手表!钱包!你这个美国婊子养的!’
“那时海岸静悄悄的,四顾无人,眼看逃是逃不掉了。脱下手表,取出钱包交给他们俩,只好苦笑着摇摇头,自己轻轻地说:
“‘我不是美国婊子养的,我是波兰人……’
“‘呀?你是波兰人?你真是波兰人?’然后两人又互相看了看说:‘……他说他是波兰人……’
“‘对不起,我们一点也看不出你是波兰人,没有说的,很抱歉……’钱包和手表交还给我,接着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直到远处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黄昏的海边散步毕竟给打搅了,忽然发现远处那个消失了的小黑点越来越大。两个青年人又回来了。
“他们真的来到我跟前,没等我重新脱下手表,其中的一个说:
“‘真是抱歉,我们完全看不出你是波兰人……嗯!我们可不可以请你一起去喝杯咖啡?……’
“口气当然是诚意的,何况我在惊悸之后,早已丧失拒绝的主动性,便跟着他们来到一家咖啡馆。
“喝咖啡,谈到波兰的苦难和我在上世纪70年逃亡的经过,两个青年很感动……”
下面说的是另一个故事:
前几年我在巴黎遇上了一个多年前的学生,后来我回意大利后他又到意大利来看我,一起在罗马、米兰、翡冷翠、威尼斯玩了好几天。他给我讲起在翡冷翠的一段趣事。这位学生一直向往意大利却没来过,满脑子崇敬思潮。他一个博物馆一个博物馆地朝拜,最后来到“老宫”旁边的“乌菲奇”博物馆门前。
“太神圣了!”他买下了大大小小的纪念品和明信片。
四个钟头的博物馆参观,观赏尽世界珍品,他冷静了下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后悔买了无用的纪念品。出门之后,他走向卖纪念品的意大利胖子,打着手势夹杂着生硬的英语、法语,希望能退还这些纪念品而能把原来的钱取回来。意大利胖子懂得了他的意思,慷慨而狡猾地退回他五分之一的钱。
一番言语不通的争吵招来一大圈围观者,意大利胖子登时编造出鄙薄我这位学生的理由,引来大家十分动容的同情。
我的学生有口难开,慌乱加上气愤,只好走为上策,临别赠言是七八句纯粹的北京土话,内容不外乎他本人要跟那位六十来岁的意大利胖子的老母亲建立友谊之类愿望的通知。最后还加上一句英语:“祝你永远如此这般生意兴隆,上帝保佑你!”
满脸通红地扬长而去,财物两失,十分悲凉。
走了不到五十米,那个意大利胖子追上来,我的学生连忙脱下背包,准备打架。但那个胖子气喘如牛地走近跟前,双手退回他其余的钱,温柔地和他说话,紧紧地握手和拥抱,微笑,然后走回到摊子那边去了……
我的学生向我解释这突然变化的原因:“可能我当时提到了上帝……”
虽然故事十分具体而真实,我却是站在很抽象的角度来欣赏这一类的故事和意大利人。
在意大利,你可以用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年或一辈子去交意大利朋友,只要你本身诚挚,那友谊都是牢靠而长远的。
摘自《散文选刊》2014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