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运勇
我母亲是萧山人、父亲是河南人,在饮食上,难免有些南北差异。当然,人在北方,即以面食为主,舂两瓣蒜、搉几朵韭菜花佐之;居于南方,则多餐米饭,下饭菜讲究麻辣香醇。差别体现在过年,那就是包汤圆儿或者下饺子,看以哪方为主了。倘若遵长辈意愿,年长者外婆,她开过汤圆铺的,肯定包汤圆儿吃;倘若尊重外地人,家中纯粹北方人只有父亲,他平时都要吃面条儿、喝汤,过年包饺子的远乡风俗,难道一年就不能满足一次?因此我家过年,既要包汤圆儿,又要下饺子,非此不能人人满意。
过年了,南方汤圆、北方饺子,同时出现家中饭桌,渐成传统。
汤圆儿制作工序十分复杂,用料又极为挑剔:上好的糯米,先淘净,用开水冲泡,天天换水,等泡到轻轻用力就能捻碎程度,才在石磨上咿唔咿唔的磨成浆;把浆汁装进细罗布口袋吊一夜,初初滤去水分,取下来,夹在两条反扣的板凳中,压得半干,立即可包汤圆了。也可以早早将糯米面晒干储存备用。汤圆馅儿须用黑芝麻、花生、桔红、桂花、冬条、冰糖、蔗糖和猪油,按比例拌和。讲究也多。店铺里卖的汤圆儿,黑芝麻超量,只香不甜,食客会说老板吝啬,啷个舍不得放糖。白糖和猪油放得太多,只甜不香,极易倒胃口,俚语骂人糊涂就叫做遭猪油蒙了人心子。
外婆是包汤圆高手,当年虎溪场上,陈二嫂的汤圆儿是一绝。那汤圆儿煮出来浑圆,色作殷红,不大不小的,入口一咬香甜兼具。红汤圆儿漂在白白的面汤里,简直就是一种吉庆,预兆着一年欢欢喜喜。
白糯米煮出红汤圆儿,是外婆偶尔发明的。平时,推好的糯米面,都要拿到屋外,趁几个太阳晒干,收到垫有石灰的瓦罐里保存,避免惹菌发霉。到了初一凌晨,再取出来兑水揉搓。偏生这年冬天雨水多,到年三十了,外婆还把糯米面晾在后门口。母亲的姐夫加入了地下党外围,年三十偷偷回家过年。外婆怕官府来逮,不断逡下屋后堡坎,查看乡公所的动静。竟然忘了收簸盖。糯米面经了霜,过节包的汤圆儿,煮出来个个殷红,且别有一种酽糯口味。外婆遂以卖红汤圆成名。在那个年代,变红了的事物,均为政府不喜。做地下党外围的大姨爹,喜欢画涂抹漫画,能不断笔勾成一只兔子,圈内小有名气。有一年,城里报馆发表一幅漫画,在秤杆上,秤盘里坐着吊一个饿殍、秤砣吊一枝步枪,讽刺国民党政府打内战抓壮丁。特务们找不到作者,四处捕人,把舅舅捉了去,逼他交待通匪之事。弄得舅舅狂眉狂眼的,说老子一个睁眼瞎,哪里画得成啥子蛮画细画的哟。特务们指证说,你屋煮出的汤圆都是红的,啷个会不通共。将他严刑拷打一番,终因证据不足,外公托人情花大洋,悄悄释放了事。从此外婆不做红汤圆。解放后,外婆心情愉快,趁露赶霜,做了几年红汤圆卖,很找了些钱,把隔壁屋买下,打通房间扩展店堂,准备以此为生。不料政府实行公私合营,外婆的汤圆铺,夹杂在民居间,不太当道,供销合作社领导说撤,收缩到正街的五福居去了。红汤圆再出现,仅限于我家饭桌,而且过年才能吃到。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当知青,回到方城老家。方城县在南阳盆地。鞭炮在村头炸得噼哩啪啦的响。爷爷和两个叔叔烧锅的烧锅、劈柴的劈柴,婶子和姐妹团团围坐,包饺子过年。敬过祖先香烛后,婶婶端出一盆月牙儿形状的面食,却是黑饺子。黑饺子是用红薯面包的。这年地里久涝,小麦基本绝收,全庄家家户户吃黑饺子过年。这红薯面粘实哩,是把红薯切成片、晾干、磨粉,调得半湿半干的,擀皮儿包饺子。这饺子既煮不喧,又其色青黑,吃下去再屙出都不变颜色,实在不能拿来待客,何况是一个有知识的青年。他们把我当客了。爷爷老泪纵横,说孩儿呀,你回家过年,连口白面饺子都吃不到的哩,俺可心痛呀!我说不要紧,当知青是劳动锻炼,一颗红心、革命到底,不能讲吃讲穿。叔叔批评我,说可不能到啥底儿,等到招工、上学,你就上去了,不吃这黑面饺子。我奇怪他们讨厌黑饺子,伸筷子拈了一个,咬嚼几口,比汤圆儿干比包谷馍粘,饺子馅全是菜,酸酸的,好像有萝卜,有白菜,还有一股香油味儿。这不错噻!我就说了不错,很好吃嘛,怎么对我不起?爷爷感动了,说俺孩说能吃,咱就放心了呃,啥啥都不比这话安慰人。吃罢黑饺子,兄弟姐妹们约起,到院里放鞭炮,炸炸雷、冲天炮、二踢脚、电闪,连续炸响,映照得半空里红亮,响得满庄墙旮旯都在震撼,过了一个闹热年。
其实,红汤圆和黑饺子,尽都属于异化,如今谁都不吃了。那却是为何?我们兄妹长大后,城时乡间喜事频出,晒糯米面找不到街沿,全城人都要狂欢过节,岂容你把簸盖搁在门口,拦挡别人载歌载舞?在南方也买不到红薯面呀,萧山人精,宁肯烧红苕、蒸红苕吃,也不磨那红苕面粉,那东西原样进出胃肠,吃起来恶心。饮食里见富足。即使要收拾了吃,那就提炼成晶丝红苕粉,炖猪肉吃、炒鳝鱼吃,甚至熬老腊肉汤锅儿。我想吃黑饺子怀旧,写了信,找老家兄弟们寻。奇怪的是,他们回信说,在北方买红薯面也不大方便了,有尽够吃的好麦面,谁还喝红薯面疙瘩汤、吃黑馍?至于黑饺子,把菜馅儿换成了鲜肉虾仁馅儿,还是可以在过年时包几只吃的,当然不能替代白面鲜肉水饺。我家今年过春节,仍保持传统,汤圆是雪白的、饺子是白面做的,想吃红汤圆大不易了,想吃黑饺子买不到红著面了。不过,红与黑是表面现象,汤圆和饺子才是过年的根本品质:大年三十捏饺子,把兄弟姐妹捏得更紧;新年初一包汤圆儿,使全家团团圆圆、万事顺利,岂不美哉。
今晚,雪白的汤圆儿滴溜溜儿地漂浮在锅里;明晨,荷叶边儿鼓圆肚的煮得饺子载沉载浮的;活像天上的满月和月牙哩。
过年,真得如此。
刘运勇,男,电视剧《山青青,水清清》(编剧)获得第20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