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厨房》
吉本芭娜娜写《厨房》时二十三岁,我读《厨房》时二十二岁。
多年来,吉本芭娜娜热衷的主题无非那么几个,死亡、不伦、通灵,疗伤……仿佛怀抱对文学的傲慢与偏见,她的故事里主人公总遭逢突如其来的死,自然而然的不伦之恋和各种信手拈来的灵异事件。无论悲喜,总有一种无法作假的诚恳。她善于把绝望的碎片和世俗的欢愉揉在一起,让人心惊肉跳的重口味情节和美食、美景混搭,立刻被软化,与庸常幸福散发的治愈系味道叠加,融合出带着点诡异气息的甜蜜。
电影《我爱厨房》虽是将故事移植到了香港,却大致保留了小说的气韵。罗家英演的华姐生鲜妖娆,人物之醒目丰满甚至超越了小说里的惠理子。他原是Louie的爸爸,妻子死去后,怀抱年幼的孩子,他在丧偶的悲痛中生出古怪却坚韧的念头——反正此生已不会再有爱人,倒不如往事不要再提——他一不做二不休,先是整容,而后整了身体,从头到脚将自己改造成一个母亲。他以一种勇敢到简直简单粗暴的方式,接住了命运的折腾,用不由分说的决绝姿态宣泄着自己热情如火的祭奠和感伤。华姐的肝肠寸断那么招摇,她亲手将自己已然碎了的心粘成一个魔方,面面俱到,并且每一面都是彩色,看起来多活泼,多夸张。从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变成了快人快语的女子,由他变成她,变成华姐,一个红唇魅影摇曳生姿的酒吧老板娘,在风月场上风生水起。缺失的母亲角色被父亲具体地顶替,华姐狠狠地活着,狠狠地经营起父子俩无限沸腾的生活,完成了确凿意义上的又当爹又当妈。这样的人生说起来太多刁难与变故,仿佛每一步都在走夜路,华姐却活得并不沉重。她妆容浓艳,华服美裳,透着些许雄性气息的粗手指上戴着奢靡夸张的戒指,配以男子气概的豪爽性格,销魂中透着诙谐,有一种大女人的娇憨和霸气。哪怕追本溯源离不开绝望的底色,也是一种美艳从容的绝望。她强大的气场好像一个百无禁忌的春天,散发着苦尽甘来的热和光。
可惜华姐是短命的。电影里华姐死亡的片段猩红缓慢还配了乐,周遭是不动声色的声色犬马,她被一个倾慕她以致癫狂的男子刺死,鲜血从身体里汩汩流出,在突如其来的疼痛中倒地而亡。
她的命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以男人的身份来到世界,经历高强度的生老病死,因红颜薄命式的飞来横祸火速凋零,再斗志昂扬也总要遭受当头一棒。体味过男人和女人的苦楚悲凉,超脱了男人和女人的荣枯跌宕,她把原本促狭的人生活出了辽阔,有另一种意义的严肃和辉煌。
死亡来得陡然,没有谁做好准备要送她一程。华姐的猝死促成了Aggie和Louie再相见,失去至亲的际遇让两人懂得不需多言。爱情和亲情在他们最困苦的人生阶段模糊着界限,他们像两只失去庇护的小兽,在骤然的丧失过后,体味着生命的无常。Louie重复着Aggie的哀伤,像当初他和华姐领Aggie走出忧郁一样,Aggie以自己的方式引他重回人间温暖。电影像小说里一样,女主角怀抱猪排饭长途跋涉去找自我放逐的男主角。她风尘仆仆来到另外的城市,找到他住的小旅馆,爬上旅馆的外墙敲他的窗。所有挽留和慰藉都不必说出口,一盒已经凉了的猪排饭便是全部。可惜香港人有点用力过猛了,到猪排饭便可踩住的刹车生生没停,电影的尾巴拖得老长,非要将团聚面对面地坐实,啰嗦得简直有了TVB的意思。加上前边华姐的遗书和几个俗套搞笑桥段,露出熟能生巧的港片风范,有时候,细节太丰富反而显得拘谨了,没了原著的收放自如。
说起来这是个不太平的故事,也是我们当下流行的底层叙事、民间疾苦,但是吉本芭娜娜确实有难得的本事。她写孤独和冷,她写伤口和疼,却不见漆黑和苦寒,她抬头远望,远是一个尊贵的方向。
我想起一个厨艺高超的同学,她原本奸懒馋滑和我一样,自从领了结婚证便刻苦钻研,成了厨房里学贯中西的掌勺人。我能想到的一切她都会做,古今中外包罗万象,娶了她等于白得了一个御膳房,天天唇齿留香。她家住在五环外的东郊,没有大餐桌,搭伙只能自选沙发或者小板凳,我们几个同学却酷爱排除万难去蹭吃蹭喝,作为占便宜的旁观者眼见她把消瘦的老公喂成一个幸福的胖子。看着这对神仙眷侣,我们酒饱饭足还难免小人心理地嫉妒得牙痒痒。然而今年,我竟意外从八竿子打不着的方向得知她离婚的消息。我没有再去过她家,不知道那个曾经每天有新品出炉的厨房现在怎么样。我非常庸俗地替她想,好在花容月貌依然,好在没有孩子要养。我希望她依然爱那个厨房,千万别多了一张离婚证就断了对美食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