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中国文人的一种文化情结。从古至今,关于乡愁的诗歌何止万千。“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乡愁是一地月光,是秋日归鸿,是一窗冷雨。中国现代诗歌中家喻户晓的乡愁诗当数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用一枚邮票、一张船票、一方坟墓、一湾海峡,串起一生绵绵不尽的乡愁。
农耕社会通讯不发达、交通不便利,“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就成为常态。故乡,是割不断的血缘亲情,是舍不去的深厚记忆。故乡,是门前那棵根深叶茂的老榆树,是村口守望你回家的白发母亲,是离乡者在城市打拼受伤后心灵的慰藉。故乡是所有的美好与温暖,但又遥不可及,于是只好化为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乡愁,在诗句里,更多的是一种心绪。这种绵长如酒的心绪,在匆忙的现代社会,人们也来不及品味了。现代通迅如此发达、交通如此便捷,故乡,不过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何需望月听雨地诉说乡愁?步履匆匆的我们,时间概念中只有今天,明天;空间概念只有所在地,目的地。我们只问自己“要到哪里去?”,却忘了问“你从哪里来?”乡愁,只能成为一种诗意了。
然而,乡愁又是如此的现实。
朋友的女儿赴美留学,由于从小离开父母住校,性格独立开朗,去美国后,在当地的生活学习如鱼得水,并无任何不适。如果想家了,可以和父母家人微信视频聊天;家乡的信息,只需看看新闻,刷刷朋友圈,就可以即时获取。唯有一件东西长时间无法适应,那就是饮食。天天奶油浇豌豆、奶油拌沙拉,最想念的是重庆的麻辣小面,酸菜鱼。小女子圣诞假期回家,直奔超市,买下一大堆麻婆豆腐调料、酸菜鱼调料、火锅调料,大包小包带去美国。当她在美国独自一人品尝着故乡的味道,麻与辣逐一炸开舌尖上的味蕾,对故乡的思念,比“月是故乡明”来得更为直接,更有冲击力。
有时候,我们可以骗过自己的感觉,却骗不过自己的味觉。
我的故乡,是大巴山深处的一座小县城。春天来了,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乡漫山遍野的清明菜、马齿苋、折耳根。小时候常常与小伙伴一起,挎着篮子去摘这些野菜。摘回家,洗干净,用油盐酱醋拌了,吃进嘴里,满嘴都是乡野的清香味道。主城也有这些野菜,但故乡的野菜与主城又有不同。就拿折耳根来说,小时候在家乡,只吃折耳根的根茎,并不吃叶子。而重庆是吃叶子,不吃根茎。吃折耳根的根茎,需要选取最嫩的部分,摘掉根须,再折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用盐腌一小会儿,等它入味,再加各式调料。这道菜油辣椒加得特别重,拌出来红亮的调料裹着折耳根嫩白的根茎,煞是好看。入口则鲜、嫩、脆,轻轻一咬,折耳根就嘎嘣一下迸出白色浆汁,清香的味道和着麻辣,格外浓烈但又稍纵即逝。
尤其怀念的,还有故乡的芝麻烧饼。卖芝麻烧饼的是县城南门口一家国营食店。烧饼两面都镶嵌着白芝麻,咬一口,香酥化渣,嘴里满溢着芝麻浓香,久久不散。每天早晨上学路上,都会捏着父母给的5分硬币,到那家国营食店里排长长的队伍等着吃芝麻烧饼。可以看到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白帽子的工作人员在大铁锅里烙饼,用大铁钳给烧饼翻身,直到烧饼两面都烤得焦黄酥脆,再起锅端上来,不算大的店堂里溢满热热的香气,氤氲着白色蒸汽。递上5分钱,就将那一个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烧饼捧到手上。路上的同学,多半都如我,一边啃着烧饼,一边走在上学路上。当我坐在课桌前,芝麻烧饼早已吃完,那股焦脆的芝麻香味还在,令人齿颊含香,回味无穷。长大以后,多少次在梦中,还出现去国营食店买烧饼的场景,只是在梦里怎么也找不到那家店,于是伴着心痛的感觉醒来。床头铺满白月光,才知故乡是生命中无法抹去的痕迹,思乡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忧伤。它关乎童年与成长,以及那些令你无限怅惘但又留不住的时光。
乡愁,就是一种味觉,无论走多远,也无法忘怀。
(作者系重庆大学教授、文学博士,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理事。)